丹麥這個北歐小國出過不少名人。虛構的人物中最有名的肯定是哈姆雷特。真人當中呢,學文的朋友大概會說是寫海的女兒和醜小鴨的安徒生;學理的朋友大概會說是量子力學的宗師尼爾斯波爾。學哲學神學的朋友大概就會說是我們今天的主角 祈克果。
索倫 ·祈克果,英文是,國內一般翻譯成,出生於1813年。比達爾文小4歲,比馬克思大5歲。要了解祈克果的思想,必須從他的人生經歷講起,而講他的人生就不得不從他的父親開始。他的父親邁克爾祈克果是一名富商,有很多很多羊,丹麥的羊毛是世界有名的。他很成功,而且不是那種俗不可耐的商人,他自己小時候沒受過多少教育,長大以後卻非常愛讀書,喜歡結交知識分子,所以他家裡總是高朋滿座,稱得上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對孩子很嚴厲也很重視教育。索倫祈克果在父親的影響下,從小就喜歡哲學和文學。邁克爾也是教會中的領袖,但就是這樣一個成功正直的人,他心裡卻藏着一個可怕的秘密:他小的時候家裡很窮,生活非常困頓,以至於12歲時有一次在田間放羊時他憤怒的指天詛咒上帝。雖然後來他經商成功,躋身上流社會,娶了賢惠的妻子,生了7個兒女,但這段早年的經歷一直令他惴惴不安,因為耶穌講過“褻瀆聖靈的罪總不得赦免”,總覺得神不會放過他,報應不知何時就會到來。後來在短短几年中,他的妻子和5個兒女(也就是祈克果的媽媽和哥哥姐姐)先後去世,他認定上帝的報應來了。他悲觀的認為神的懲罰就是讓他所有的子女死在他眼前。(現代人可能覺得詛咒報應這些有點可笑,因為我們的時代已經非常徹底地把不科學的東西從生活經歷中排出出去了,這也許是一個進步,也許是一個缺失)1835年,父親把這個心底的秘密告訴了年輕的祈克果,說這是他們家無可逃避的命運。基本上就是告訴孩子,你也沒幾年好活了。可以想象,這對祈克果的震撼有多大。他原本就是個憂鬱的人。他在日記里寫下大地震這個標題。這也給了他一種緊迫感。和一般年輕人覺得有大把時間可以揮霍不同,他有一種時不我待的感覺。也是在這一年,他在日記里寫下一段話:我所真正需要的,是在我心裡清楚知道:什麼是我該去做的,而不是什麼是我該去知道的。我要了解自己,了解神希望我去做什麼。發現一種為我而存在的真理,尋找那我將為之生,為之死的理念“ 這句話被認為標誌着存在主義的誕生,也是祈克果一生追求的目標,是他的座右銘。他是說我不要研究什麼完整的哲學體系,我要了解我自己,我不試圖探明全人類的命運,我要尋找我自己存在的意義,明白神要我做的事。
隨着父親身體一天天衰弱下去,祈克果覺得自己死期也近了。但在他25歲時,父親去世了。他傷心地在日記里寫着“我多麼希望他再多活幾年,現在我是獨自一人了”但父親的死也給了他解脫,他不再活在那個詛咒的陰影之下了。他寫道我視父親的死是對我的愛所做的最後犧牲,因為他不是離我而死,卻是為我而死,使我還可以有某種轉變的機會。這件事也讓祁克果重新思考罪,罰和寬恕。他開始相信哥哥姐姐的死亡並非上帝的懲罰,相信當一個人的罪惡受到寬恕之後,他就完全擺脫了這些罪孽。並且任何真正相信自身罪孽已經得到寬恕的人,就不應該在其後的人生中繼續沉溺於負罪感之中。他在日記中寫下禱告詞“天父啊!求您不要把罪惡置於我們之上,但請扶持我們抵禦罪惡。當我們的靈魂記起您時,願它提醒我們您的寬恕,而非我們所犯的罪孽;願它提醒我們您對我們的拯救,而非我們的迷途!”
對祈克果影響巨大的第二件人生經歷是他的愛情。1837年24歲的祈克果認識了15歲的維珍妮,兩人幾乎是立刻被彼此吸引,交往3年後,祈克果向維珍妮求婚,兩人訂婚,但是一年後,祈克果解除了婚約,雖然兩個人都還深愛着對方。在日記里,他說他的憂鬱性格恐怕不能帶給心愛的人幸福。但是他悔婚的真正原因一直眾說紛紜。這個舉動極大地傷害了維珍妮,幾乎到了尋死覓活的地步。祈克果非常不安,一開始他像小說里的人物一樣故意做一些糟糕的事,說一些冷酷的話想讓維珍妮討厭他,覺得失去祁克果沒什麼可惜的,這些言行進一步傷害了女孩子。維珍妮的父母恨死祈克果了,但維珍妮和她的姐姐一直相信祈克果是好人。在假扮惡人沒有成功後,他又做只有真正的書獃子才做的出的事:用假名寫書,然後把書寄給維珍妮,用書里的話勸慰她。直到3年以後,有一天兩人在教堂相遇,維珍妮平靜地向他點了點頭。祈克果明白她已經寬恕他了。他始終愛着維珍妮,在他的日記里滿是這樣的記錄:今天在花園裡看到了她,她的背影已經足以把微笑帶到我臉上。今天我在課堂上看見一個長得很像她的女孩,我無法集中精力聽課了。祈克果死的時候維珍妮是他遺囑里的唯一受益人。維珍妮後來說:祈克果不敢與世上的任何人羈絆在一起,以至於妨礙他的使命。為了按照上帝對他的呼召,他必須犧牲他所擁有的最好的東西:因此他犧牲了愛。這是祈克果悔婚的真正原因嗎?我們不確定。但是有可能,祈克果在他的名著恐懼和顫驚中分析亞伯拉罕獻以撒的故事,在那裡他暗示他也像亞伯拉罕一樣為信仰獻出了最寶貴的東西。在祁克果死前,那時維珍妮已經結婚,嫁給了她童年時的家庭教師Schlegel。他寫信給維珍妮說:你看,維珍妮,在天堂里人們也不娶,也不嫁,在那裡Schlegel和我都會幸福地和你在一起。這或者是書獃子談戀愛的最高境界,或者是一個基督徒在他一生最大的掙扎和犧牲中懷有的終極盼望。
那麼,這個讓祈克果犧牲了最好的東西的使命是什麼呢?是寫作,或者說是他對人生和信仰的反思。蘇格拉底說未經省察的人生不值得度過。祈克果認定自己的使命就是和那些人們不經省察就接受的流行觀點做鬥爭。19世紀的丹麥,路德宗教會是國教,除了那些社會邊緣的人比如猶太人,所有的人生下來就是基督徒,出生證和受洗證是同一張紙。做基督徒是件不需要思考,掙扎,悔改的事,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祈克果對此極力反對。他說如果人人都是基督徒,那就沒有人是基督徒,如果做基督徒是件容易的事,它最終會變成一件不可能的事。祈克果說他的任務是讓做基督徒困難起來,唯因困難,最後才能成為可能。他寫了一個鵝的寓言。
在丹麥一個村子裏,每個星期天,所有的鵝都會按規矩去教會。牧師以激昂的聲調,宣講牠千篇一律的信息。牠說到鵝的光榮命運,因為牠們的造物主賦子牠們高貴的目標。更實貴的是,我們有一對翅膀可以飛翔!我們將飛到一處遙遠的青草地,那才是我們永遠的歸宿!」(所有的鵝都張開翅膀撮動,並發出更大的聲音。)在回家的路上,鵝小弟特別受到感動。因為牠第一次覺察,原來牠的翅膀是用來飛翔的!可是牠從來沒飛過,也不知道別的鵝有沒有飛過。但是不管怎樣,牠決定開始學習飛翔。牠每天在自己的後院裏,先快跑,然後高高躍起,再張開翅膀搧動。但是因為力量不夠,總是栽在泥巴里,搞得自己一身泥。鄰居叔叔看見了就對它說「傻小弟。誰叫你去飛的?你只要感謝神就夠了!」媽媽和姊姊看見他就說,為什麼要飛呢這裡的玉米吃不完,這裡的鵝舍很安全。到了教堂門口,當牧師也問牠怎麼搞得一身泥,鵝小弟說:「牧師,難道我們不應該練習飛翔嗎?」鵝牧師沒說甚麼,只是溫柔地摸摸牠的頭說:「進去吧!」那天鵝牧師的信息還是重複一樣的信息,鵝小弟再次受到激勵,於是牠回家之後,就更勤奮地練習飛翔。時間一周又一周地過去,所有的鵝伯伯、鵝媽媽和鵝姐姐們. 都因為牠的執迷不悟而不再搭理牠了。牠們認為鵝小弟把這個信息看得太認真了。鵝小弟變得更瘦、更黑,也越來越孤獨寡言了。感恩節到了,家家戶戶都興奮地準備著。到了星期天,所有的鵝再度湧向教堂。牧師特別帶上牠大紅色的領結,在門口迎接大家。牠那天的信息還是與往常一樣,只是音量加倍了。大家也以更熱烈的聲音及搧動翅膀,來響應牠。當聚會結束,所有的鵝都搖搖擺擺地走向教堂門口時,牠們很驚慌地發現,很多人在教堂外等著—出來一隻,抓一隻;出來兩隻,抓一雙。然而,當鵝小弟出來時,看見情況不妙,翅膀奮力一搧,就飛向高空去了。
這個故事的含義是說:那些只是聽起來很美很激勵人的道理是沒有用的。除非被運用到生活中。沒人可以生下來就是基督徒,即使生在基督徒家庭,成長在教會中也不夠。信仰不是同意一些信條,或者做一個特別的禱告就完成了的事。這樣容易的信仰根本不是信仰,也起不到什麼作用,信仰需要你的全人和全部生活。需要跌倒,掙扎,困惑,向鵝小弟一樣,但這樣的掙扎使信仰內化,成了真正屬於你的東西。這樣的信仰可以拯救你,可以帶你去遙遠的青草地。但獲得這樣的信仰只能是每個人自己的選擇和責任,而不是牧師,父母的責任。
祈克果生活在啟蒙運動之後。那時候理性主義,科學主義大行其道。傳統的神學思想也大受衝擊,出現了向理性主義屈服的自由神學, 不談神跡,弱化信仰的教條,強調個人經驗,積極追求社會公義。而在自由神學的反面就是有反智傾向的基要主義。它對理性主義,人本主義侵蝕教會感到很不安,強調嚴格按字面意思解釋聖經,反對社會的世俗化,盼望回到過去的理想時代。到今天,自由神學在知識界還有不少支持者,但作為教會已經幾乎消失了。在教會歷史上,這樣的故事反覆出現。當人們把一些基要信條(比如耶穌的神性,復活的奇蹟,最後的審判)否定弱化後,提出的新神學可能在智力上很吸引人,但這個教會不會發展太久。基要主義仍然勢力強大,尤其在美國和中國的教會當中。
啟蒙運動的口號是dare to know, 敢於求知,敢於打破傳統上不容置疑的規條。啟蒙運動為人類帶來了現代民主制度,人民不斷擴大的平等權利,科學和藝術的蓬勃發展。但這個口號反過來說也是對的,know to dare 知道越多,能力越強,就越dare,膽子越大。理性主義的一大毛病就是它太自信了。在經歷了法國大革命的血腥恐怖之後,很多人開始反思啟蒙運動和理性主義。祈克果就是其中之一。他尤其反對黑格爾學派講的基督教是歷史的必然,基督教的教義都像物理定律一樣可以用理性證明。他不是反對理性,而是質疑這些證明在面對生活的挑戰時有什麼用處。他說理性不能代替信心。信心的功用正是在理性無能為力的時候才開始顯現。
祈克果認為人的存在有感性,理性和靈性三個層面,或者稱為審美的,倫理的,宗教的三層面。在感性層面,人們追求享樂和生活的體驗,它給了人們創造力;在理性層面,人們的視野從自己轉向對他人和世界的責任和承擔,它給了人們倫理與規則。但是越是理性的人越知道這世界處處設限,充滿着不可能或疑問。面對不可能和疑問,理性的選擇就只有放棄或否認。只有當人以信心的跳躍進入宗教性層面,相信“在人不能,在神凡事都能”,人才能重新獲得盼望。信心的跳躍把人帶到一個憑理性無法達到甚至無法想象的地方。信心的跳躍於是成了祈克果有代表性的名言。
亞伯拉罕獻以撒的故事來說明這個道理。(故事,康德)亞伯拉罕的信心全在“主會預備”這一句話裡面。他不知道主如何預備,也許他相信主能讓以撒死里復活,但這是他無法證明無法確定的。當我們把生了重病的孩子抱在懷中,看着醫生束手無策時,有誰能證明能確知神一定會救他嗎?這個信不是牧師或神學家可以教會你的,每個人必須自己得到這個信。亞伯拉罕是信心之父,當他的信心強到可以獻出一切的時候,這信心就會為他尋回一切。牧師可以講一篇道,分析亞伯拉罕與神關係的歷史,信心的證據,神的承諾及其應驗,然後我們聽道的人就得到了亞伯拉罕的信心嗎?不可能的。擁有亞伯拉罕的信心就要像他一樣經歷那些掙扎,焦慮,不安,顫抖。信心是個很個人的事情。信心必須超越理性。
CS Lewis 也講過類似的話。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母親和妻子都死於癌症。他說如果失去是這樣的痛,我們為什麼還要愛?我不再有答案了。他曾經以為他有答案,他寫過一本暢銷書來告訴大家答案,但現在他說我不再有答案了,有的只是我這一生。在這一生中,我曾兩次面臨選擇,一次作為孩子,一次作為老人。他說的選擇就是面對愛與痛苦時是選擇愛並接受痛苦還是選擇保護自己和別人保持距離。他說那個男孩選擇了安全,這個老人擁抱了痛苦。現在的悲傷是那時歡樂的一部分 That’s the deal. 在人生的風浪中,一切理論都變得蒼白,每個人必須親身從風浪中經過,這個選擇每個人只能自己做出。(這個選擇其實也是基督教和東方宗教尤其是佛教頗為不同的一點。基督教強調愛至高無上的地位,愛就是最終的價值,所以為了愛要付上代價,要不計得失。而佛教認為萬事皆空,愛其實是一種執念。佛經上說“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星球大戰里的尤達大師也說愛帶來恐懼,恐懼帶來憤怒,憤怒把人引向原力的黑暗面。所以佛教教我們看淡關係,要斷舍離。基督教則要門徒為愛舍己,為愛讓自己變得更vulnerable,更不安全)
祁克果在世的時候並不出名,他的思想是在20世紀被重新發現的。他肯定沒有料想到他當時看來獨特怪異的思想會成為西方世界的主流。而他如果看到現在存在主義的樣子也一定會在墳墓里打滾。祈克果強調人的個體性和主觀意識,反對把人看成一個統計數字,一個面目不清的抽象概念。對於“這是男人都會犯的錯誤”或者“女人就是這樣不講理”這一類的至理名言,他一定會大為反對。他也不喜歡“男人就應該XXX”這類的智慧,他強調人要了解自己的獨特性,從自身出發去探索,追求,解決生命中的問題。他思想中的一個核心想法是個體的人總是會出現“存在焦慮”,他這裡說的焦慮不是公司的報告還有兩天就要交了,可我還沒開始寫,或者孩子又沒交作業,被學校請家長這些焦慮。這些其實只是生活中的問題,或多或少都會有解決辦法,至少都會過去。他說的生存焦慮是那些大問題,即面對人生中不合理的境況(比如善惡未必有報,苦難無緣無故發生在好人身上,所有人終必有死)時的恐懼,困惑和迷失。這些都是存在主義哲學的核心觀點。祈克果的憂鬱個性和孤獨的人生經歷使得他對掙扎,苦難,焦慮,恐懼都不陌生,但做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他面對無法理解,不合情理的苦難,遇到無法克服的困難處境時,主張通過信心的跳躍,在神的懷抱中找到希望。
二十世紀的存在主義和演變到今天的後現代思潮繼承了祈克果的這些思想,但唯獨拋棄了神。這使得他們以同樣的思考方法得到了南轅北轍的結論。存在主義大師加繆有句很有名的話“生活是荒謬的”。很好的反映了他的思想。他指出我們每個人的內心中都有對幸福,滿足的深切渴望,可是現實中我們追求的這些東西都不能使人滿足,那個最終的滿足感就像水月鏡花總是抓卻抓不住。另一方面我們都追求知識,他指的不是物理學,數學知識,而是解釋人生的知識,當苦難降臨時,人們常常問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什麼。我們看到一個老太太孩子得病死了,她在那裡哭天搶地,問我上輩子到底做了什麼孽。她是在為這樣的苦難找一個原因,找到了,不管真假,都會有一定的安慰,這是人類非常普遍的渴求。而人最難面對的是沒有理由的苦難。我以前遇到一件事,一個一生忠心服事神的老牧師,晚年卻患有殘疾,生活非常艱難,唯一照顧她的師母晚上出門卻被喝醉酒的司機撞死。這樣的事情如何可以發生?如何make sense,我想這對所有人都是個挑戰。加繆說荒誕就誕生於人類對滿足和答案的需要和世界無可理喻的沉默之間的衝突。人們產生這樣的荒謬感就是因為人們的渴望和呼求常常換來的是完全的沉默,好像沒有人在那裡聽,沒有人care。加繆由此得出結論:沒有神,人生沒有預設的意義,有的只是虛空。生存的焦慮是沒有最終答案的,但是,存在主義不是虛無主義,他提出了解決之道:生命沒有答案,每個人可以用自己的選擇來給出自己的答案,可以自己創造自己人生的意義。他借用了希臘神話,西西弗斯的故事來說明這一點。西西弗斯因為欺騙了神明而被懲罰在地獄裡永遠推一塊巨石上山,而每次推到山頂後,石頭都會再次滾落下來,使得他不得不重複這一無望的工作。西西弗斯的經曆象征着人類的命運,他說你們大多數人朝九晚五每天上班還不是和西西弗斯推石頭一樣?但是加繆說:我們必須設想西西弗斯是快樂的。因為他能夠接受現實的荒謬,通過自己的選擇得到一種內在的自由和滿足。他說這樣的人知道自己必死的結局卻不接受這命運,知道理性的有限卻仍珍視它,經歷了生活給你的喜樂和痛苦而仍然想經歷更多。
那麼我們來比較一下祈克果和加繆的思想。他們同樣認識到人的有限,理性的有限,生命中有種種的不合理,不make sense,無法理解的複雜性。但加繆對理性的崇拜還是要高於祈克果,他不肯放棄確定性,他堅信他其實還是看穿了這個世界。當神不回應人的呼求時,他確定神是不存在的,你只是在對空氣呼喊,只是想象了一個神來安慰自己,當我們在人生的難題面前找不到答案時,他確定答案是不存在的。這個其實仍然有一絲理性主義的傲慢:如果我看不出這件事的發生有什麼理由,那麼就一定沒有理由。可是我憑什麼有這樣的確信呢?但加繆也是誠實的,他明白抓住確定性,排斥神就意味着要放棄意義。沒有神人生就不再有預設的意義,每個人現在要背上一副重擔去尋找自己人生的意義,而且要說服自己,我找到的這個值得自己去為之生為之死。這種不向命運低頭的西西弗斯式的英雄主義有它吸引人的一面,但我想很多人沒有意識到為生命創造意義這副擔子究竟有多重。反映在我們今天的社會上,大家沒有共同承認的意義,原則和價值,每個人都有自己一套,而且不允許辯論說誰對誰錯,沒有共識就很難有解決問題的方案。當社會確定的把神趕了出去,每個人可以自行定義價值以後,我們發現生活中的確定性反而越來越少了:政治領袖和政府越來越難以提供確定的安全感(黑人白人,阿拉伯人猶太人都覺得自己的族群更不安全了;專家們越來越難以提供確定的知識,連疫苗的利弊這樣簡單的事都吵得不可開交。我們面前有越來越多的選擇,我們也就越來越不知所措。我們踢開神,有了獨自選擇的自由,也就要獨自面對選錯的後果。
祈克果在這個問題上與加繆完全相反,他不肯放棄神,放棄意義,他願意放棄的是確定性。人類本來就不能理解這世界的複雜,而神的作為何其深奧,我們的理性永遠不能企及。他願意承認自己已經眼花繚亂,不知所措,他願意承認自己已經mess up,需要一個神來告訴他如何生活。他說人們需要的是信心的跳躍,在沒有答案,不確定的情況下跳向神的懷抱。祈克果有一句名言:生命只能回過頭去理解,但必須向前生活。這一切為什麼發生,它有什麼意義,這些問題,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也只能在多年以後,塵埃落定時才能慢慢理解,但生活不會等待我們,每個人必須在信息不足,未知很多的情況下日復一日地做出抉擇,而這些抉擇的總和構成了我們的一生。我們如何在這樣的情況下做選擇,是靠我們的理性,還是要靠信心。祈克果說生活不是一個要解決的問題,而是一個要經歷的現實。在這一點上,祈克果和加繆是一致的。
他們提出了兩條誠實的道路:人或者相信神,然後按神的計划去生活,或者不相信神,然後按照自己的計划去生活。真正的荒謬是相信神,然後依然按自己的計划去生活。這是他們兩個人都會極力反對的。

May 20th,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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